七十年代末,新疆兵团里农场年纪最大第二代步入成年,突然兴起的结婚潮中,人们津津乐道结婚需要多少个轮子、多少条腿的段子。
很快人们开始讲外国现在家家户户都有电视机、洗衣机、电冰箱。这几个全新的名词,代表一种遥不可及的文明和幸福。
这三样东西的神秘感是不同的:电视机在新闻纪录片《祖国新貌》中经常出现;电冰箱是超出经验之物,多数人无法记住它的名字;洗衣机一听就懂,所以高度物质文明就剩下电视机、洗衣机。
从听到这两个名词起,我就掉进想象的陷阱。那时我上二年级,想破脑袋也无法想象电视机里的画面是否是预存在那个盒子里的,于是我转而研究洗衣机。
我认为洗衣机是这样一种机械,它应该像是一个浴缸形的容器,浴缸壁的一侧较厚,里面是机箱,它连着外边两只机械臂,机械臂的末端是铁爪子,这两只机械臂完成搓衣服的动作。
是的,我从小见到的洗衣,都是妈妈在硕大的洗衣盆前或蹲或坐,两手用力在斜搭着的搓衣板上来回搓动。如果洗衣可以自动化,那必然是省掉人力搓衣服这个动作。
机械臂若能像人一样完成搓衣服的动作,至少六个关节,其中三个是万向关节。由于关节运动是由连杆牵引,最后连杆系统将异常复杂,不过它真不是什么难事。
因为更难的是机箱。它的核心是一组不规则的齿轮,连杆的每个动作,都由某个齿轮中的某个齿触发,通过齿轮组的转动触发机械臂的动作来完成洗衣任务——那时我还不知道音乐盒,但我设计的洗衣机,暗合音乐盒的原理。
我甚至想到了避免机械臂生锈及保持清洁,它外面应该包着一层像自行车内胎那样的橡胶外皮。很多个无聊的课堂上,我自顾自傻笑,其实是在忙着重新发明洗衣机。
我的洗衣机有两次重大迭代。第一次是我突然意识到,洗衣不光是搓衣服,还得拧干,拧床单这样的大东西,我妈妈最后总是需要人帮忙,洗衣机必须能拧床单才谈得上家务活的解放,必须四只机械臂。
第二次是我注意到我妈洗衣服时,最费心的是洗衬衣领子和袖口,它与搓衣板上搓衣服动作完全不同,应该有一双专门洗衬衣领子袖口的小机械臂啊。
是的,洗衣机为什么不可以是六只爪子呢?我简直被自己的灵感震惊到了,我当时认为全世界工程师都没想过洗衣机如何洗衬衣领子袖口这个细节。
大概是三年级时,听说团部招待所有了一个洗衣机,专门清洗换下来的床单被套之类东西,据说是兵团的师傅自己造的。一位同学的妈妈在那工作,我赶紧跑去看稀奇。
它像一个平放的小型混凝土搅拌机,敞口的大铁箱子里是一个大圆桶,床单被褥扔进去,倒入水,启动开关,圆桶被马达带动飞速旋转,大铁箱在刺耳的轰鸣声中蹦蹦跳跳。
我失望愤怒到了极点,说好的机械臂呢?这能洗干净衣服吗?这能叫洗衣机吗?我瞬间失去了研发洗衣机的全部热情。
1986年,我们家买了一台洗衣机,浅绿色喷漆,控制面板有两个旋钮,三个按键,据说这台沈阳产的航空洗衣机是国货中质量最好的。
但是,这台洗衣机买回来就半闲置,我妈不相信洗衣机真能洗净衣物,除了洗床单被褥和特别脏的厚外套,她几乎不怎么用洗衣机。
如果让我投票,洗衣机在改善人类生活的发明中应居前100,它能极大减少女性的家务劳动量,但是,第一批洗衣机进入中国家庭时,其帮助实在有限。
洗衣机利用率不高,最大原因是使用不便,当时住房面积太小,根本没有固定放洗衣机的空间。每用一次洗衣机都要搬来搬去,动静太大。
尽管洗衣机今天用起来已非常省心省事,尽管我妈已年近八十,但她仍然坚持衬衣、内衣裤之类一定要用手洗,这大概是一种勤劳的惯性。
很多年里,我都抱怨我妈身上为何没有文学影视作品中那种母亲的慈祥,大部分时间她都是一脸疲惫、缺少耐心、易怒易暴的。周围同龄人的母亲大都是这样。等我有了孩子,我才逐渐明白,那个年代的母亲,如果勤劳爱整洁,几乎不可能兼具慈祥和耐心,无休无止的家务会榨们全部的精力,榨们对孩子的耐心。